我以为,知青文学可分为狭义和广义两种。
所谓狭义,是指专写知青上山下乡年代的作品。以前出现的知青小说,大多数属于这一类。在这些小说中,自然主义的作品占了大多数,其中以《血色黄昏》、《今夜有暴风雪》、《蹉跎岁月》等为代表。我说的自然主义,是指这些作品主要的内容是诉说苦难。这些作品可以说是狭义知青文学的第一代。如果知青文学只是停留在诉说苦难,对文学的贡献不会太大。随着时间的消逝,这类作品的内容将不会引起新生读者的共鸣。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甚至会认为作者在编故事--这点已经被实事证明。上山下乡结束才不过短短的30来年,我们这一代人的儿女中就已经有人不大相信那段苦难了。自然主义的知青文学将来最大的作用是给研究人员提供一些感性的知识。
知青文学要传世,必须是真正的文学而不是诉苦。描述特殊环境中的人性表现,既描述一个虚假的社会精神支柱倒塌后丑恶人性的扩张,也描述尽管这个虚假的社会精神支柱已经倒塌,但植根于优秀思想文化传统的人性或人们固有的善良仍然在创造美好。这就需要第二代知青文学去完成了。
当然,描述人性的知青作品也有,但绝大多数是诗歌。诗为心声,诗歌不会去记录事实,诗人是有感而发。所以,知青诗歌已经担负了第二代知青文学的任务。但诗歌毕竟短小,难以担负描述一个时代的重任,要很好挑起这个重担的,还是靠小说。
不管是什么时代的作品,描写人性的作品总是能引起后人的共鸣的,也就是说,这类作品是能传世的。
第二代知青文学、或第二代知青小说要写好,有几个难点。首要的是要求作者有较高的思想水平和文学水平。没有深刻的思想和高超的文字水平,不可能把人性写得淋漓尽致。
第二,知青年代处于中国史乃至世界史上一个非常特殊年代,不把这个年代介绍清楚,人们无法理解人性的扭曲。而这个年代又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如果要展开了说,时间的跨度就超出狭义知青文学的范畴了。光是这一点,对作者的功力要求就很高。
第三,能够写出第二代知青文学的主力应该是知青本身。但他们垂垂老矣,是否还有雄心和精力,都已经是问题了。我只希望,或者知青中已经有人在写第二代知青小说,或者后面年轻人中的文学家能以第一代知青小说提供素材为基础,写出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知青小说。顺便说一下,我们熟悉的战争电影也是这样的,第一代是自然主义的,写战争的过程;第二代是英雄主义的,这就是有所提炼了;到了第三代就写人性了,这便是挖掘了。有些第三代战争电影甚至连一个战争的场面都没有,但战争遗留的伤疤及其对人的影响还是令人感到震撼。在这方面,我觉得前苏联的电影人做得不错。
现在来说说广义知青文学。我心目中的广义知青文学,其时间范畴大大超越了上山下乡的年代,甚至知青本身也只是主角的一部分。广义知青文学的主角应该是包括知青在内的整个“老三届”,也就是说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正负三岁左右吧)这个群体。他们在一个相对阳光的社会中成长,突然跌入一个疯狂而又黑暗的年代,他们之中最倒霉的人--知青--被剥夺了一切社会权利,在甚至还未成年的时候被发配到农村和边远地区接受管制和自食其力。
既写“老三届”,又是知青文学,是因为主要人物是知青,主要的苦难情节是上山下乡。要写好这一代人,不可能不写他们成长的环境,不可能不写历史的突变,更不可能不写比上山下乡时间长得多的文革后岁月。如果这样一写,要牵涉的历史跨度大概不少于50年,而这50年正好是共和国变化最大的50年。
写这一代人生在什么社会,在什么环境下成长,经历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历史变化,怎么从天堂跌落到地狱,怎么在逆境中自强不息,怎么在国家的历史中承前启后,怎么为了理想的社会苦苦求索,这是我理想中的广义知青文学。希望有一部作品,能把小说和类似《光荣与梦想》那样历史记录结合,为后人提供一幅这一代人和国家社会变化的完整图画。
要写出这样一部作品,同样需要功力。首先是宏大的视野、深刻的洞察能力和令人信服的批判能力。其次是驾驭繁复资料的能力。
第三是能还中国语言文字面目的文字能力--我之所以特别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我觉得在几十年官方语言的强力影响和“语奴”们的卫道下,中文已经频临崩溃的边缘了。在见诸大众传播媒体的文字中,大多数故作高深却苍白无力,不知所云。
广义知青文学作品最大的问题是出版。这类作品要真实地反映社会,必然要触及敏感问题,必须淋漓尽致地揭露和批判。但是这样一来,恐怕不会有出版社敢于担当吧。不过我相信,这样的作品一定会出现的。即使今天发表不了,5年10年20年之后,总有一天会出现的。也许现在就有这样的作品写好了,只是因为出版限制未能问世而已。
以上是我关于知青文学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