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届的心路历程
定宜庄 秋光杂志 2010年第一期
“老三届”是新中国的同龄人,是由新中国培养出的一代人,也是从建国到“文革”这17年的教育成败得失的具体体现者
理想主义与集体主义
无论对17年的教育持肯定的还是否定的态度,有一点是为世人大致公认的,那就是它比较成功地达到了自己培养“革命接班人”的目标:即忠诚于党,忠诚于领袖,甘愿为理想而奋斗,而献身。从一解放就已注意对青少年进行的革命教育,它包括经常的大量的政治学习,包括多种多样的诸如听报告、上团课、下乡劳动、参加军训等活动形式,像英雄那样生活,为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而献身。这种忠诚已经到了盲目的程度。
这种教育还特别注重培养青少年的集体主义精神。国家是大集体,所在的班级、少先队中队、小队以至团支部、团小组,是小集体,在这种教育下,不仅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甚至个人的爱好、兴趣,也要服从集体的利益。
这种对党和领袖的忠诚和服从以及强烈的群体意识,是这一代青年满腔热情投入“文革”,成为冲锋陷阵的急先锋的基础,也是他们一旦在政治上失势而被成批抛到乡下时,仍能够义无反顾的原因。
对于上山下乡,大部分中学生并不是被迫的。除了少数先锋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的确有过犹豫,有过不甘心、不情愿,感到过无奈、“想不通”,但他们还是不顾家长的阻挠,自觉自愿地踏上了这条道路。 “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才有出路,才有前途”,已经成为他们的思维定势。
道德品质教育
在以阶级教育、革命教育为主的前提下,17年的教育还注重培养青年勤奋刻苦,勇敢向上的素质。须知即使是“文革”前的所谓“贵族学校”也就是重点中学,也并非像“文革”时所批判的,以及今天许多人所理解的那样在培养“少爷小姐”,而是的确在按照当时的模式塑造“革命接班人”,它们在培养学生的这些品质方面,往往比一般学校更严格。
他们受的教育让他们视怕苦、怠惰、娇气、软弱、享受为可耻,他们自觉地磨炼自己吃苦耐劳的品质,很多人甚至经常地“自讨苦吃”。
“老三届”这批知青要比后来的知青表现好,他们能吃苦,能与农民较好地相处,他们无疑是最富于献身和牺牲精神的一代人,这是17年教育的真正成功之处。
狂热与偏执
“文革”期间红卫兵的出现并非事发突然,他们正是17年教育之树结出的果子,无法否认,这种教育使受教育者存在着严重的人格缺陷。
他们虽然整天高喊大批判,但对是非却缺乏最基本的批判能力,对一切流行的理论和口号缺乏批判精神。他们用做批判的标准,只是毛泽东的语录,而不是实践和真理,他们用简单的、一元化的标准来衡量一切,“不是无产阶级的,就是资产阶级的,二者之间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偏执使他们对待“坏人”、“坏事”,对待一切“封资修”的东西只有去仇恨,去打倒,他们认为只要是敌人,无论怎样残忍地对待都不过分,甚至唯恐自己不够残忍,以为不残忍就是对敌人“恨得不够”,就是“缺乏阶级感情的表现”。清华附中红卫兵创作的《造反歌》“忠于领袖忠于党,党是我的亲爹娘,谁要敢说党不好,马上叫他见阎王!”就集中体现了他们当时的精神风貌。
“文革”爆发,他们更是变本加厉地打、砸、抢,捣毁一切与“革命”不相容的文物、书籍,毫不留情地揪斗自己的长辈和老师,批判自己过去亲密的伙伴和同学,而毫不在意对别人造成的伤害。
至于同情、怜悯以及今天青年爱说的理解、宽容、温存,则一概视之为“小资产阶级情调”,被归在应该唾弃之列。
愚昧与无知
这代中学生,尤其是城市重点中学的学生,在理科方面受过比较扎实的基础训练,但是,在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方面所学到的知识,却是相当地支离破碎,尤其到上世纪60年代上半期,思想理论界极为封闭,观点日趋偏激,青年学生除了被动接受之外并无鉴别、思考的余地,表现出对人类历史发展进程、对人类文化价值的极端无知,这直接导致了“文革”时的种种暴力和破坏行为。一位“老三届”出身的学者这样回顾当年的教育:“批‘封’,割断了他们与传统文化的联系,使他们很少懂‘国学’,成为没有家园的文化‘孤儿’和‘浪子’;批‘资’,割断了他们与西方文化、现代文明的联系,使他们很少懂‘西学’,成为流不进大海的文化‘内陆河’和‘沼泽地’;批‘修’,割断了他们与世界工人运动与马克思主义的联系,使他们只能教条地理解‘老三篇’、‘老五篇’、‘毛主席语录’,形成了斯大林主义的政治文化心理和民粹主义的道德伦理心态。”这一点在“文革”中已经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他们因这一缺欠所造成的后劲不足,还将会越来越明显地暴露出来。
在知识欠缺的情况下,可以以丰富的人生经验作为弥补,而在校园中长大的十几岁的中学生,又有什么人生经验?所以,“文革”中表现最狂暴、最过激的,多为中学生,而在中学生中,又以初中生更过分。
上山下乡多少弥补了他们所受教育的某些不足,因为越是偏远的山村,受政治风浪的波及就越小,人们的生活也就越正常、越接近人生的自然状态,而他们的偏执、狂热,是在那些最偏僻的山村,在那些最贫穷、最没文化的农民中,逐渐冷却下来的。他们的人格缺陷也在那种严酷艰苦的环境中,多少得到了改变和纠正。 17年教育所最不赞赏最不提倡的,就是独立思索的精神,那时的“独立思考”只是在做数学题的时候才用得到。10年之后,当这一代终于喊出了“我——不——相——信”的时候,才是他们从盲从到觉醒的开始。
心口不一
将一切归咎于盲目、狂热、听话,甚至无知,总还是容易的,在这种种表现的背后,他们同样存在着人性中的另一面。
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片面与夸大宣传,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虚伪。这种违反一般人本性的过高要求,使不谙世事的青少年以为即使是正常的为自己,也是与“革命”不相容的,他们只知道牺牲自己是美德,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同样是应该珍视的,更不知道个人的权益也同样应该受到保护和尊重。他们尤其不知道,追求名利并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也并不反动,只要不损害国家和他人的利益,这种追求就应该受到鼓励。
然而,人的欲念、人的追求是客观存在,无论怎样教育、怎样改造,也压抑不了,要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从“文革”到上山下乡,这代人的各种表现已经充分说明了,他们的本性中同样存在着自私、贪欲、卑鄙、冷酷等恶的一面,理想主义之下,有为一己出人头地的私欲;革他人之命的行为,掩盖着某种出卖别人保全自己的丑恶,这些欲望是以扭曲的、不正常甚至不正当的方式发泄出来,由此就表现出自觉或不自觉的虚伪。
他们中很多人从小就会写思想汇报,写给组织、给教师,而不是给自己看的日记,他们中许多人会巧妙地将自己“偷偷”做的好事,以各种方式告诉别人,也会以靠拢组织、要求进步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别人的小汇报,一些恶劣者还会以此来诬陷别人。
(《秋光》又摘自《中国知青史·初澜:1953~1968年》,当代中国出版社2009年4月版,定价:39.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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