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知青出版社邀我去港谈谈知青与文学,同题讲谈的还有美国耶鲁的苏炜、台湾中央大学的王力坚。在网上写字几年,大多谈知青事,也有些心得,先写在这里,供大家讨论。
知青与文学
知青文学有两重意义,一是表现知青生活的文学作品;一是知青写的文学作品。写别的领域的文学作品的出身知青的大有人在。如写《废都》、《秦腔》的贾平凹,自称平生没写过关于知青的一个字,更说过一句名言:“知青受了一点苦,所以写了很多小说,农民受了很多苦,所以什么也没有写出来。”他是回乡知青,以农民自居。这一类,不在讨论之列。表现知青生活的文学,往往由具有知青身份的人写出来,也只有他们对知青生活的感觉、细节,描述得具体而微,生动有趣。这一特点,在《鱼猫》里有突出表现,好于韩东的《知青变形记》。虽然韩东的名头比更的的大得多,但韩东写知青,总像是缺了点什么。这一点,留在后面再说。这里主要说知青写的关于知青的文学作品。
先说知青的两重性。据公开资料,中国历来知青总计3000万,其中文革后期上山下乡的占了1700万。建国后至文革前有知青,如董加耕、邢燕子、侯隽等,都是国家正面的形象,当时青年学习的榜样;有知青文学,如《军队的女儿》,写上海学生到新疆建设兵团参加劳动锻炼的,水平不高,影响很大,跟后来“老三届”上山下乡的冲动直接相关。这也略去不谈。
文革后期上山下乡的知青,倒是形成了文学创作的巨流,我称之为知青文学创作的正宗。主要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最有影响也最有水平的当推食指(郭路生)的《相信未来》、北岛的《回答》、王立山的《扬眉剑出鞘》。舒婷、顾城为代表的“朦胧诗派”,根子、芒克、多多为代表的“白洋淀诗派”,这个“崛起的诗群”(徐敬亚语)足以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高峰,足以让知青自傲。小说创作《今夜有暴风雪》(梁晓声)、《在小河那边》(孔捷生)、《血色黄昏》(老鬼),也影响巨大,知青小说作者群体更大,著名的有王安忆、韩少功、邓刚等。但小说文学水平比起同时出现的右派作者群体,稍微次一等。
知青文学主流是批判性的,不满、怀疑、控诉、反思、怨恨为主调,符合文学作品的传统,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同时也有歌颂性的,赞扬、怀念、感恩、肯定为主调,不多。如《今夜有暴风雪》,主要写知青的勇敢、牺牲精神。三十多年前的作品,那时看后和一个没下过乡的小同学讨论,她已经产生疑问:“你们那时真有那么英雄主义、浪漫主义吗?”再有就是《岁月甘泉》,据说演到国外去了,深圳香港这几天也在演。我对这部作品是有很大疑问的,曾经写过《岁月甘泉批判》在网上流传。知青的两重性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明显地表露出来。
1700万知青里,对上山下乡“青春无悔”和“荒诞岁月”的两种极端评价,在知青总体退休前5年里争得不可开交,这是有原因的。实际还是一句俗话:“屁股决定脑袋。”以上山下乡时得益与受损划分,一目了然。以时间长短来判断,有明显的界限。时间长于2年,利益受损,持批判态度居多。我计算过,1970年前回城的知青是绝对少数,不到5%,以落实政策的文革受冲击高官子女为主,也有情商特别高的个别人等,能与直接领导搞好关系,占了先机。当时回城的位置很少,属于稀缺资源,以致“走后门”一说,成为中央政治局讨论的重大议题。
知青的两重性不但造成了知青文学作品的分水岭,也决定了知青对待中国后来走向的不同态度和行为。这点尤其应该重视,比起文学重要得多。文化革命和上山下乡,把大批知青送到社会底层,让他们看到中国社会的真实状况,知道人生的辛酸,明白不平等不公正的现象大量存在,因而拯救了他们在文革中被消除几尽的人性,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甚至行动。十年上山下乡,可比俄国“十二月党人”的西伯利亚流放。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储备了思想和人才,蓄积了动力和薪火。改革开放肇始于知青回城大潮,肇始于知青逃港大潮,可惜,知青文学还没将此联系起来,还没写到这一步。
缓一缓,讲文学的分野。文学历来有雅与俗、主流与支流、宫廷与草野的分别,这分别又随着时代而变换、易位。知青文学在其中,以草根作者为主体,以知青读者为支撑,以田野形式而存在流转。网络出现以后,则散漫于网络之上,游走于终端之末。仅可称为文字,知青文。这是正宗。
其中就有努力向社会主流转型者,努力之下,有了文采,具备了文学形式,磨削了粗粝,磨圆了锋芒,适应了主流规则,可以称为文学了。然而形式局限了内容,编辑责任制再限制一次,成为纸质正式出版物时,雅致、规范、宫廷体,已不复知青本色。只有《血色黄昏》一书,不知怎地逃出限制,仍保持粗糙荒野本色,成为出版物的另类。
网络进一步发展,近来出现了网络自助出版平台。借助平台,每个有表达欲望的知青,可以不受限制出版自己的文字。获得自由度的知青,将会产生数量极大的知青文字。这些文字,不必成为文学,但可以成为史料,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不致因知青一代的远去而湮没。
知青文学与一般意义的文学有所不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拜这段历史所赐,晨星一现,不再重复。许多文学主题可以反复吟诵,不断产生作者和读者。但知青文学来不及,既来不及完成从雅到俗的转化,也来不及等待后来的读者。再过几年,何为知青?大约只能从专家学者书斋里找答案了。我对知青的定义是:这一瞬间,这一小撮。
知青文学的作者大约有二代,一是知青本身,一是知青在上山下乡期间影响的中小学生。前者可以老鬼为例,后者代表是《知青变形记》作者韩东。韩东文革后期还是小学生,目睹知青生活,在后来的写作中借知青的瓶装批判文革非人化的酒,观念很震撼,却缺了真实的细节和语言,概念化了。细节决定成败,文学亦然。
在知青文学滥觞时期,还有一股“右派文学”的巨流,充满文学张力的文化右派分子和文革前大学文科生,平反后能够写出许多影响巨大的作品,但没人写知青题材的作品,不是不为,是不能。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只有老三届,是知青文学的主力。
知青文学的读者也有两代人。知青本身,感同身受,会产生巨大共鸣,经历的生活细节也大致一样,读起写自己同伴的作品自然有滋有味,哪里写得不对,哪里写得精彩,点评自然深刻。知青的后代,父母即使不好写字,也能说事,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时代特色。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出入唠叨,使知青二代产生兴趣和疑问,便有了阅读动力和兴致。同时代人,没有知青经历,没有知青父母,对知青文学就了无兴趣。1700万知青连上后代,占中国总人口不到5%,注定知青文学影响面不会太大。
但是知青文学还是和文学的永恒主题紧密相连。爱恨情仇,生死存亡,追求正义,向往光明,人性向善,鄙视丑恶。因而有了文学的光辉和生命。文学即人学的命题,知青文学也不可免,有了这些主题,知青文学同样可以走得很远,在世界文学画廊占据一席之地。
检视新中国以来的文学,立得起来的作品不多,知青文学更少。但是知青的写作群体很大,作品也很多。这和知青的知识结构缺陷有关,和知青对社会的怨怼有关。愤怒出文学,优雅出音乐。但光有愤怒、优雅不行,历史、科学、经济的教育缺失了,难有传世之作。知青作品能够表现时代,反映时代的局部,却出不了史诗般的大作品。如果用陈忠实的《白鹿原》去比较所有的知青文学,历史感、厚重感、震撼感便差了许多。
我心目中知青文学需要表现的主要内容,现在还没有人能写好,但要是缺了这几方面的内容,知青文学长不大,走不远。
简述如下:
知青的源头,红卫兵。干部子弟的红卫兵、庶民的红卫兵。看过郑义的《枫》,会明白写知青非写红卫兵不可;
城市贵族到农村贱民的巨大落差,下乡使贵族与贱民抹平的功能,其中意义不可低估;
山林间血与泪的抗争,知青与原住民的冲突,与当地基层组织的冲突,对知青日后政治的成熟和变革有重大作用;
输出革命,到缅甸参加战争的云南知青;
逃离祖国,用脚投票的广东知青。正是他们参与的逃港大潮,引发了经济特区的设立;
李庆霖得到“聊补无米之炊”的圣旨和回城大潮的兴起;
云南知青用血和命争取回城的权利;
回城后知青的失落。孔捷生的《锁王》有所表述,可惜是短篇。
郭小东的《知青三部曲》想表现以上的一切,但笔力未逮,浪费许多素材。
能够运用以上素材有始有终,有血有肉地写知青的长篇小说,才算知青的大作品。当然,还得有这十年的大背景:9.13、9.9、4.5这几个时间点。
作为知青,当然希望能够出一部知青的史诗。但比起埋骨缅甸的中国抗日远征军,比起在朝鲜被俘虏的中国志愿军,中国知青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付出的是生命和毕生尊严,我们付出的是血泪和十年青春。相比之下,太轻,太轻。
2011/8/16 初稿
2011/8/19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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