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抓了“广西422”的人,我们便去看看。在渔珠冷冻仓(事隔40多年,这个地点不知是否记忆有误)的集体浴室里,两个被反绑双手的汉子跪在地上,曲背垂头,纹丝不动。他们头顶上的淋浴龙头开着,哗啦哗啦的水落在他们遍体鳞伤的身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背上“广西422”几个大字。这几个字呈灰色状,字的边缘有红肿的皮肤衬托,犹如镶边字。据说这是施刑人以硫酸代墨的杰作。 施刑的过程怎样?我们不知道,面对施刑后的情状又有何感想呢?相信大多数人是木然的,对立派的邻省战友(身份是否确凿,存疑)落得如此下场,不会令人寒心也不会令人怜悯。然而两派武斗,仇恨因何而起呢?实在莫明其妙,当然,这是若干年后的想法,此前谁也不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敌对者是坏人,你死我活地斗争很合符常理。 很多年后看过一些文革时期的史料,其中有关广西武宣、融安、宾阳、上林、钟山等几个县人吃人的事件。不把坏人剖腹掏肝,或烤或煮,然后吃下肚里去,则无以证明自己的无产阶级立场足够坚定,革命斗志足够昂扬。桐岭镇中学的学生就是如此对待他们的校长和老师的。吃人的方式有两种,一是在学校食堂做大镬肉,然后大家分着吃;还有就是在校园里,用两块砖架起一块瓦片,在底下烧枯枝、干草或木头,切成一片片的人肝放在瓦片上烤,据武宣县志记载,校园里到处烟火缭绕。这些常人眼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我们曾经非常年代的非常人看来,和自己亲身所历相比,只不过是程度级别较高而已。 被俘的对立派肯定是坏人,用暴力手段对待绝对是政治正确。有一个青年被“我们”的人揪住,罪名是“刺探军情”,被围着暴打。我的一位同志也手痒痒的,忽然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扣,抽出皮带向“俘虏”挥舞下去。这个俘虏身材瘦小,肤色黝黑,容貌稍有点猥琐,按照革命样板戏的标准,给他一个“阶级敌人”的标签或许不为过。他不停地哀求革命小将们别再打了,诉说自己不过是为船身敲锈的临时工,路经此地到长洲的船厂上班。但是,他还是被打得跌倒在路边积水的泥坑里,鲜血和泥浆把他裹成一团。我离开了,没有再看下去,要知道四十多年后可以写这篇短文,我会去了解那个敲锈工的结局。 上层权力的争斗我们无从知道也无从理解,在民间而言,社会从极端和谐到极端血腥之变化不过是一两年的事情。游乐场的疯狂过山车急速起落让人亢奋,同理,那几年社会氛围骤变也让全国人民无比狂热。记得从小学升上中学,入学考试的作文题目是《我们学校的新气象》,内容范围离不开人的相互尊重、相互关心、相互帮助,可见斯时和谐社会就在眼前。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大家“向雷锋同志学习”,于是大家就去“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忽然他老人家又说“以阶级斗争为纲”,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还发动了极端暴力的文化大革命,于是原来得到我们尊重的老师都变成坏人了。 培育我们的老师尚且是坏人,对立派的俘虏为什么不可以是坏人呢?既然是坏人,为什么不可以暴力对待呢?各种各样与此相类的逻辑,支配了我们的灵魂。机床研究所被攻陷之后,人们将一个肥胖的俘虏剥去上身的衣服,反缚双手,搬来一部手摇电话机放在他面前,一人猛力摇动手柄,另一人将电线的接头点触俘虏的身体。我不知道施刑的人看着俘虏身体颤抖、脸部扭曲时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态,大概有“最高指示”在耳边时常响起,谁都可以心安理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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