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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運動綁架的青春/長平
知青回城作爲改革開放三十年紀念的一個重要內容,我看見其中一些變味的歷史記錄。傳統的歷史書寫裏,總是一些功成名就者的身影在晃動。知青史本來不是這樣開頭的,因爲它借助文學的形式,以傷痕爲內容,以控訴爲目的。這類文學的問題是顯而易見的,像北島等人就不承認“傷痕文學”,認爲那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政治宣傳。不過從歷史的角度看,這些文學還是有意義的,至少它記錄了一些小人物被捲進荒誕運動之後的悲慘命運。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這種記錄突然改變了方向。歷史畢竟“江山代有才人出”,那時候知青一代正好成爲社會的中流砥柱,當年的控訴者中不少人變成了成功人士。他們回眸歷史時,覺得與其把自己的青春描繪得淒淒慘慘,還不如打扮得壯懷激烈。於是一股“青春無悔”的熱潮席捲全國,“傷痕文學”中的苦難記憶被成功人士的溫情懷舊取代,他們通過展覽、影視、回訪等方式緬懷自己的動人青春,甚至一些餐館也因爲打扮成當年的模樣而生意火爆。任何歷史都是敍述者的建構,每個人在不同的處境中“話說當年”都會有不同的內容和色彩。遺憾的是,那些失敗者往往沒有發言的機會,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青春無悔”。歷史有時給人一種錯覺,仿佛當年“上山下鄉”的那1600萬知青,個個都成了知名作家、著名導演、企業老總、政府官員,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的。
更重要的是,我們不應該混淆個人記憶和社會反思、審美立場和制度規範。在個人記憶中,任何人的青春,無論何種處境中,都可能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那些寂寞而彷徨的青春、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都可以變成記憶中或藝術上審美的題材。但是從社會發展上看,那無論如何都是一場荒唐的運動。曾有人說,“上山下鄉”是以一代人的青春來應付“文革”中破壞生産、“紅衛兵”組織鬥爭導致社會混亂及大量失業的危機。這些被稱爲“知識青年”的人們,其實只有初中、高中文化水平,他們的學業被中斷,去到陌生的農村,爲農業生産出的力,跟農村爲了安置他們付出的努力比起來,當然是得不償失。而他們從農民那裏接受的“再教育”,回城之後也沒有用場,被認爲是損失掉的光陰。
這一代人最令人敬佩的是他們回城之後的拼搏奮鬥,爲了“奪回”這些損失掉的光陰,他們付出了加倍的努力,使整個國家都處於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亢奮狀態中。他們作爲社會中流砥柱的這二十多年來,是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奇迹時代。但是這些並不能歸功於他們在“文革”及“上山下鄉”運動中的經歷,別的國家和地區的發展證明,如果沒有那些經歷,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顯然會更好。
那一場運動的開始,很多年輕人懷著“滿腔革命熱情”主動去到農村,但是更多的人,則是被政策強迫驅趕。值得注意的是,當一個人的整個青春年代都被綁架了的時候,他就難以避免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也就是對綁架者産生感情和依賴。所以並不奇怪的是,今天在反思“文革”的時候,一些阻礙正好來自當年的“知識青年”。他們以爲徹底反思“文革”就會否定自己的青春歲月,這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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