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互聯網)
我看“上山下鄉”運動/張自力
一.歷史的困惑
1968年開始的上山下鄉的經歷,已經過去了四十年,在這漫長的歲月裏,我們一直將它像夢魘般深深地埋在心底,不願觸及。然而,一旦啓開"知青"這個話題,或者在不經意間遇到知青插友,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便歷歷在目,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的腦海中。事實證明,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一段經歷是刻骨銘心的,我們永遠不會將它忘記。
在連續十年的"上山下鄉"運動中,絕大多數的知青都被改變了正常的人生軌迹:該深造的得不到學習的機會,該就業的找不到地方參加工作。我們在農村接受著原始落後的生産力的"再教育",近十年的時光,使得大多數人的文化水平很低,即便是後來回城,許多人已經不適應曾經生養我們的城市了。我們中的大部分人由於學歷太低,回城後只能從事體力勞動,並且,往往只能去集體單位工作,有的人甚至根本就沒有工作。許多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就是曾經"上山下鄉"的知青,他們成爲一個最不起眼的,備受社會冷落的社會群體。
連續十年的"上山下鄉"運動,使許多在科技領域有才華的青年失去了求學的機會,他們的聰明才智被埋沒了。這不僅使他們失去了發展的機會,"改革開放"後,當國家的建設需要科技人才時,才發現一代(十年)科技人才的匱乏多麽嚴重地阻礙了經濟的發展。
按理說,這一使一千八百萬知識青年徹底改變了人生命運,給中華人民和共和國帶來巨大災難的"上山下鄉"運動應當被徹底否定,釘上歷史的恥辱柱。它的唯一功效,就是被當作歷史的反面教材,給後來人以警醒。
然而,四十年過去了,始終沒有誰給出一個權威而客觀的說法。儘管"文革"已被否定。
極少數政治上的成功者(俗稱"混"得好的人),他們歌頌"上山下鄉"給自己帶來的好處,稱"上山下鄉"的經歷是自己的"精神財富",他們具有更多的發言機會,大力宣揚"青春無悔"。儘管中共中央《關於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已經否定了"文革"這一歷史事件,由於批判很不徹底,"文革"衍生出來的"上山下鄉"運動始終得不到應有的批判,很多人對此還津津樂道。他們揮舞著"青春無悔"的大旗,企圖用這個最虛僞的辭彙來掩蓋"上山下鄉"所造成的歷史悲劇。
另一些人雖然不否定這段歷史給自己、給國家和民族帶來的災難,但對此卻諱莫如深,虛榮心使他們不願意把自己的青春描繪得那麽蒼白、淒慘,這些人儘量從以往的經歷中搜尋出一點可以發光的亮點,羞澀地隨著"青春無悔"的大旗起舞,在衆多的質疑聲中,最多說上一句:事情已經過去了,別提它了吧。
當然,也不乏一些頭腦清醒的人士,他們不因自己"混"得不錯而唱高調,他們不願意欺騙自己,更不願意恣意篡改歷史,去附和那些時髦的口號。他們清楚地看到,知青這個群體所遭受的苦難,實際上要用整個民族的衰退來承擔後果。他們不是將這一段災難性的歷史用極其虛僞的"青春無悔"來掩蓋,而是在冷靜地思考:爲什麽在這樣一個人民已經當家作主的國度中,還會發生這樣一種全國性的、毀滅性的災難。
不同的人群,對"上山下鄉"有不同的看法,在今天這個多元化的社會中是不可避免的,作爲不同個人的感受,也無可厚非。但是,我們是一個擁有十三億人口的大國,對於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這一段歷史,應當有一個站在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立場、站在歷史高度上的認識,有一個客觀的、科學的、經得住歷史檢驗的結論。
這才是一個有社會責任感的公民和執政者應有的態度。
二."上山下鄉"運動是歷史的反動
1998年,爲了紀念"上山下鄉"運動三十周年,由我倡議並和作家莫伸一起策劃了一個關於(陝西)老三屆知青的電視專題片,陝西的幾個知青作家莫伸、商子秦、朱文傑和渭水共同撰稿,陝西老三屆企業集團的王克良總裁(我的同班同學)出資四十多萬元,我負責了這個片子的攝製工作。
攝製組曾經在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隨機採訪了許多"天之驕子"們,對於什麽是"知識青年",什麽是"上山下鄉",絕大多數人居然回答不上來。這使我們感到十分震驚,一段近兩千萬人被裹入的,涉及到億萬人口的如此深沈厚重的歷史,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就被人們遺忘了!
難道,這段歷史就這樣消失了嗎?當然不是的。
我們的攝製組專程到北京採訪了中國"文革"史專家、中共中央黨校的金春明教授,請他談一談對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一事件的看法,金教授說: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學了知識本領以後,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艱苦的地方去,改造祖國,建設祖國,這是完全需要的,這是任何時候都需要的,五十年代需要,六十年代需要,九十年代也還需要,中國富強都需要。但是,作爲一種政治運動來搞,它不需要,而這個運動今天從歷史的角度來講,它是逆向運動,它是反現代化的。人類社會的發展是需要現代化的,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作爲一種全國性的運動,它是逆向的,它是反現代化的。因爲從社會的要求來講,越是現代化,職業越需要分工;越現代化,農村的、農村青年的人口,就要往城市裏來,現代化的過程和城市化的過程是聯在一起的。""(上山下鄉運動)就社會發展來講是逆向的,這種東西是違反人類社會發展總潮流的……"就一些人認爲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是縮小三大差別的舉措時,金教授認爲:"要到共産主義就要消滅三大差別,三大差別中有個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這個差別怎麽消滅?是用什麽辦法消滅?是把體力勞動提高到腦力勞動這個水平使它來解決,還是把少數腦力勞動拉下來,拉到工農那個水平來解決?拉下來是一種逆向的方法,是左的錯誤辦法。而我們在六十年代,在文革中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恰恰採取的是拉下來的辦法。中國知識份子是少數,從來就是少數,文革中真正夠得上知識份子的,大概就兩三千萬人,在當時整個八億多人口中,它是絕對少數。結果把這少數人拉下來,這個辦法也是逆向的辦法,是反現代化的辦法。這個辦法的結果不能解決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的差別,只能降低了全民族的文化水平。"我們可以忘記自己曾經遭受到的苦難,幾個人沒有能成爲什麽"家"也無足挂齒,我們不否認有的人真的從那段經歷中得到了"鍛煉",爲他們以後的人生道路作了鋪墊。但是,這個與歷史潮流倒行逆施的"運動",將一代人打入社會的底層不說,還使得國家科學技術出現斷層,使得中國的國民經濟陷入崩潰的邊緣,使得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排名大大落後,這些不容否認的事實,才是"上山下鄉"運動的主流和實質。
金教授是一位共產黨的理論工作者,他是站在歷史的、民族的高度上來看待這一歷史事件的,這也是一位正直的學者對歷史應有的態度。我們完全可以得出結論:"上山下鄉"是歷史的反動。
三.將"青春無悔"丟入歷史的垃圾堆
據我所知,"青春無悔"起源于成都。當那些抱著"不回城、毋寧死"的決心,經歷了割腕、靜坐、絕食的鬥爭而終於回到城市的成都知青,要用那些真實的照片,舉辦一個影展來紀念那段叫他們永生難忘的生活經歷時,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加上了"青春無悔"這一標題。
可是那些照片,張張都反映出在雲南插隊的知青所遭受到的苦難和非人的遭遇,反映出他們在絕望中的掙扎和呼喊,是極其真實的血和淚的記述,從一大堆這樣的照片中,有誰真的可以看出"無悔"這兩個字來嗎?
即便是我們這一代生不逢時,"共和國的長子"理當在苦難中度過自己的青春,可是,我們全民族所遭受的災難,我們整個國家的歷史大倒退,也是可以"無悔"的麽?
如果這個理論能夠成立,那麽,文革中,那麽多被趕進"牛棚",被送到所謂的"五七幹校"甚至被投入監獄的老幹部們,倒要感謝"文革"了,倒要給造成全國人民十年劫難的"文革"唱讚歌了。爲什麽同樣是經歷苦難,對知青們就是"精神財富",就是"青春無悔",對老幹部們卻是"無情打擊"呢?這顯然是十分荒謬的。
採訪金教授時,談到有些人認爲"上山下鄉"(使一些人)得到了鍛煉,感到"青春無悔"時,金教授說:
"差不多十年,一千八百萬青年,十年中用這樣一種方式來度過,這個代價太高昂了,我們這個民族付不起。對於一個青年來講,自己人生(最寶貴)的十年,他付不起,對於我們這個民族來講,也承擔不起,投入太高,産出太少,這種方式是不可取的,不能再搞了。"鄧賢在《中國知青夢》中說:
"如果說青年是未來,是共和國的寄託和希望,那麽我們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動員了全社會所有的力量,歷時整整十年,牽動城市兩億人口和幾千萬個家庭的命運,難道就是爲了發動這樣一場'再教育'運動和製造出整整一代遍體鱗傷的'希望'來嗎?"讀了這些嚴肅的文字,難道"上山下鄉"運動還"無悔"得起來麽?
我並不反對有人立志農村的改造和建設,作爲一種理想,這是他們個人的追求,值得敬佩。
但"上山下鄉"對於絕大多數知識青年來講,就像是在健康的肌體上被強制性的注射了一種毒素,引起了身體的紅腫、發炎以至潰瘍。現在,這個傷口結痂了,留給自己的是一個永久的傷疤和潰瘍過程的不堪回首的記憶。有人在這個傷疤上貼上"無悔"的標簽,似乎那不是傷疤而是一枚閃亮的勳章,讓人看了有啼笑皆非的感覺。
如果說當時用"青春無悔"這個虛幻的詞語來欺騙受到傷害的知識青年,有當時的歷史背景和執政者具體苦衷的話,那麽,在"上山下鄉"運動已經四十周年,這一批人即將垂垂老去的時候,則應該對那一段歷史給出明確的、公正的說法了。作爲知識青年本身,更應當抛棄強加給我們的"青春無悔",將它扔進歷史的垃圾堆,將真相告訴後人,還歷史以真實的面目。
四.專制是製造民族悲劇的根源
對於這一場歷時十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的原因,網友"西北一鍋子面"在"青春四十年祭"中,對社會上流傳的"接受再教育"說、"兔死狗烹"說、"經濟困難"說等等做了分析之後,另外提出了"大處理場"的說法。我認爲,從表像上看,各種說法都有一點道理,但都沒有說到問題的根本。
毫無疑問,"上山下鄉"是"文革"的衍生物。十年"文革"使全國都成了"階級鬥爭"的大戰場,那時不管是國家元首、開國功勳、三軍統帥、文化巨匠,還是專家教授、黎民百姓,無一不受其害。有的冤死牢房,有的在"幹校"勞改,被侮辱、被批判成了常事。就連我們中間十五六歲還未成年的中學生,還要到農村去接受"脫胎換骨"的"再教育"。在轟轟烈烈的"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人與人的鬥爭中,經濟停滯,民不聊生,使得青年學生無學可上、無業可就,他們在城市裏繼續待下去對當時的政權構成了潛在的威脅,無奈之下,統統趕往農村,讓廣袤的山川土地去消化這些青年人的一腔"熱血"。
"文革"能發生的原因是什麽呢?中共中央在《關於建國以來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中寫道:這場"文化大革命"是毛澤東同志發動和領導的。毛澤東作爲一個個人,爲什麽能夠"發動和領導"一場將一個國家和近十億人民拖入苦難深淵的運動?這分明是這個國家的體制出現了問題麽。
我們的國家曾經有過幾千年的封建專制,"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最後一個封建王朝,但是卻並沒有走出這個怪圈。蔣介石堅持"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領袖"的獨裁統治,繼承了封建專制的衣缽,將國民黨政權送上了孤島。建國後,中國人民剛剛開始見到"民主"的曙光,但時間不長,就由一個人改變了成千上萬烈士犧牲了生命而追求的"人民民主"的理想,"專制"繼續籠罩著我們的祖國。"文革"中所發生的事,與封建社會中君主一旦取得政權就排除異己,濫殺功臣,累及人民並沒有什麽兩樣。
在我國的歷史上,專制制度下雖然也出現過"貞觀之治"、"康乾盛世"等輝煌的時代,但歷史證明,由個人、家族或一個政黨實行的專制,不是一個好的社會制度。"文革"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發生,一千八百萬知識青年之所以能夠被強制性地改變人生道路,造成國家和民族的災難,這樣的事實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們過去的"指導思想",是堅持"階級和階級鬥爭"的理論,堅持"××階級對××階級的專政"的理論,這個理論實際上就是維護和堅持封建專制統治的代名詞,繼續信奉這個理論,就永遠也走不出封建專制的怪圈。
而且,專制的社會制度一旦發生社會變革,它的方式就一定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一定是"革命"式的和"暴力"的。而每一次這種"暴力革命"後,這個國家一定會倒退數十年,遭殃的就是老百姓。
一千八百萬知識青年,毫無選擇地統統被流放到農村,是封建專制政治的産物,這種人爲的"人造孽"行爲,除了使當事者--知青飽受苦難外,隨之而來的便是社會的大倒退,民族的大災難。
五.民主的曙光
"改革開放"已經三十年了。三十年來,我們的國家取得了飛速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大幅提升,中國的國力日漸強盛,中華民族的國際地位也大大地提高了。這些事實,有目共睹,毋庸贅述,我由衷地爲國家取得的成績而驕傲。
但是,我們的社會還存在著一些問題,如貧富差距拉大了、權力機構滋生了嚴重的腐敗現象、看病難讀書難等等。於是,一些人在鼓噪:還是過去(改革開放前)的時代好,那個時候就沒有這些問題,這都是改革開放的過錯。
我認爲,以上這些問題,並不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恰恰說明"改革開放"還不夠完全徹底。正是由於我們一直對"文化革命"遮遮掩掩,一直沒有進行徹底的總結和批判,由於"極端的權力"並不是來自人民,也得不到人民有效的監督,這些毒瘤才得以滋生和擴大。也造成了部分人民群衆,尤其是今天的年輕人認識上的誤區,才會出現那種儘管物質條件遠勝於過去,人們卻"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的怪現象。
我們在經濟領域進行了全面的改革,鄧小平頂著頑固派的巨大阻力,不辯論"姓社還是姓資"的問題,實施的卻是我們過去批判過的"資本主義"的那一套東西。比如變生産資料公有制爲多種所有制(實際上是恢復了私有制的合法性),變計劃經濟爲市場經濟,對私有財産實行法律上的保護等等。結果是,國家發展了、社會進步了、人民富裕了。
問題是,我們在政治領域的改革開放做得還遠遠不夠,集中的、絕對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權力和金錢的勾結更使改革開放的部分成果塞入了"黑"窟窿,老百姓的受益大打折扣。這些醜惡的現象當然不是改革開放的主流,但是,卻阻礙了社會的發展,激起了人們對民主政治的呼喚。
可喜的是,剛結束的中共十七大,已經提出了"更進一步的解放思想"推進我國的民主進程等問題,我也爲這一進步感到歡欣,這說明,我們已經看到了"民主"的曙光。
我想,經濟體制的改革成果已經說明了政治體制改革的前途和美景,它是現行經濟體制進一步深化改革的要求和中國社會不斷向前發展的需要,這一步是非走不可的,也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爲轉移的。
那麽,我們是邁著碎步或者進一步退半步地前行,還是甩開手,邁開大步前進呢?我們能不能接受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的經驗和教訓,堅決置極左派、頑固派於不顧,少走彎路,奮勇直前呢?
我期望"更進一步解放思想"的進程更快一些。
堅冰已經破碎,道路已經開啓,我期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一個真正民主的祖國、一個更加強大的祖國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張自力,畢業于西安交大附中高六七級,插隊於陝西寶雞縣晁峪人民公社南岔一隊。現已退休 Email:zzl480205@163.com)
|